第8章

魏略似乎一早就预料到有一天被柳祁抛弃。

他看过许多被柳祁抛弃的人,下场都特别凄惨。大概被柳祁养着的时候,脾气都养得很刁,无事喜欢踩众人,一旦失去了依仗,便成了众人踩了。魏略甚至自嘲地想道:“他能想到把我送给一个长相英俊的达官贵人,也算是不错了。”

柳祁像是安抚一般地说:“迦蓝会对你很好,比我对你还好,爱你爱得很,并且唤你做天略——傅天略。”魏略一阵茫然,说道:“傅天略是谁?”柳祁淡淡地笑着答道:“是你啊。”魏略一听就知道了柳祁在说谎。

他不是傅天略。

魏略心里那个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柳祁一直有意无意地引导魏略的穿着、言行、性格,再说,柳祁平时虽然宠爱各种不同的男子,但其实特别偏爱有着骄横性格和鲜艳衣着的美人,说到底,柳祁都在找一个人的影子。大概柳祁和迦蓝找的都是同一个人,那个叫傅天略的人。

而他叫魏略……伪的天略。

这些年来,柳祁那一声声或高或低、却都极尽温柔的“略儿”,唤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据说是一个死人。那傅天略在多年前引火自焚,尸骨无存,却又化作一丝幽魂,萦绕在魏略与柳祁的枕边,如柳祁所愿地,每每短暂地附身魏略,给柳祁一刻或一时的安慰。而魏略本身是怎样的,不在柳祁考虑的范围内。

后来,魏略甚至知道,连自己这张脸,都是傅天略的。他原本根本不长这个样子。他近乎绝望地追问柳祁,他原本到底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来自什么地方,但柳祁都残忍地拒绝回答,甚至告诉他,想要好好活下去,就乖乖的当傅天略,去做迦蓝最爱的人。

魏略的骄横或许是为了讨好柳祁的装扮,但骨子里那份小小的骄傲却是真的。他没有刻意伪装成那傅天略的样子,也没有刻意地讨好他的新主人。而那迦蓝也不负众望地、不过几天就看出了魏略是个冒牌货。尽管如此,金迦蓝并没有勃然大怒地驱赶魏略,反而帮魏略脱离贱籍,让他去书院读书、考取功名,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也才有了魏略成为中书令的这一天。

魏略也原以为自己会妒忌傅天略,可看到傅天略也遭到了换皮削骨的酷刑,被另造了一个“傅魅”的身份,那魏略却又释然了:“柳祁爱的都是他心里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虽然不是我,也不见得就是傅天略了。”

而且,他也挺喜欢傅魅的。他也感激金太尉,所以现在金太尉和傅魅过得蜜里调油的,他也是挺乐见的。是真的没有妒忌,也没有羡慕,柳祁死了之后,他的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没装进去什么复杂的情感。

直到常自碧的出现。

常自碧有点佩服自己,无论晚上被怎么样折腾,只要不生病,他都能坚持着早起上朝、料理公务。常无灵总在心里腹诽:“权势就是柳祁的药。”

柳祁还记得自己从小受多少折磨,都是因为无权无势所致。后来他学会了追名逐利,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但这些物质带来的好处,其实他不在意,他喜欢的是那个角逐、掠夺的过程。那种让自己双手可以翻天覆地的力量。

常自碧原本身体不好,也不爱料理自己,是在常无灵开放了权限,让他参加科举开始,常自碧才天天乖乖养病,化身养生达人,认真锻炼,饮食按时,就是因为常无灵的缘故,纵欲伤身这个恶习没得改。但常无灵也不会经常要,只是偶尔而已。大抵是常无灵也清楚自己那套上来就咵叽一顿捆绑咔咔一顿啪啪啪的方式不宜太过频繁,那常自碧肯定受不住的。因为常无灵要得不多,偶尔来一发却似刑讯,倒使他们之前的性`事带着一种或是惩罚或是侵占的意味。

现在常无灵学会了接吻爱`抚前戏那一套,便开始要得频繁许多。因他觉得这个不大伤身。常无灵既然要,那柳祁就会给。到底柳祁本来就是个纵欲的人,只是对象只有一个,有点不习惯。

常无灵的日子不比柳祁清闲,其实钻研学习是一件很劳累、很费时的事情。无灵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他想起自己原是山野间的弃婴,被石药捡了回去养着。石药给他起了名字叫常无灵,意思是说:“药石无灵才是常理。”人生病是天然的事,生病就死了,那也是自然的事,人生了就是要死的,再好的医者再强的药,也只是让人死得慢一些。而他们医者,毕生心血,就是为了慢了的那么一些。

某一刻,常无灵觉得心累,便走到了房间,看柳祁伏在案上,看着桌上垒砌的公文。常无灵有时还想讥讽:“床上的时候半夜常常熬不住,看公文的时候倒能通宵达旦。”但他没有,他只是专横地将公文合上,对柳祁说:“去睡。”柳祁虽然对自己的健康很上心,但一旦沉浸在工作里头,总是会忘记休息和吃饭,这都需要常无灵提醒。柳祁原本对常无灵的话视为命令,不敢违背,但如今却渐渐识得讨价还价,只柔着声线说:“先让我看完这本。”常无灵也发现柳祁已经有些不服从了,但却没有真正为此气恼。但常无灵却不想显得容易屈服,便说:“不可以。”

柳祁似乎已料到常无灵会这么回答,并无真正在意,只笑道:“那哥哥什么时候睡觉?”常无灵一语不发。那柳祁又道:“我们可以一起睡吗?”常无灵冷道:“为什么?你想在我睡梦中把我掐死吗?”柳祁闻言不觉失笑,只想说常无灵的讲法很有意思,但柳祁并不会使这样低劣的伎俩。柳祁甚至想说:“怎么可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但柳祁自然不愿意说实话,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最后,常无灵还是和柳祁一起睡了。

他们就是睡觉,单纯的睡觉。常无灵察觉到柳祁的疲惫,所以没有碰他。那柳祁这几天疲于应付常无灵,又加上公事一些杂务缠身,确实累了,沾了枕头就睡着。常无灵倒记起当初刚把柳祁变成常自碧,那常自碧夜夜失眠,以至于常无灵不得不用药使他安眠。但宁神药的副作用也很明显,常自碧晚上能睡着,白天却也昏昏沉沉,了无生气。

如今柳祁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现在还睡得很好呢。那双总是转着计算着的眼睛已经闭着,眉头也舒开,一脸温驯无害,可爱得很。常无灵支颐看着柳祁的睡颜,又想到柳祁终于能在身边安然入睡,心中竟然有些满足。那柳祁此子,不知让多少人不得安眠,又让多少人就此长眠,自己倒能呼呼大睡。

小侯爷真是个害人精,常无灵默默想道,但又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给柳祁掖了掖被角。

晚安了,害人精。

柳祁翌日起早,更衣换裤的,又穿了新作的衣裳,出门游荡。他偏偏要去长安楼。长安楼是个好地方,客似云来,食物可口,且他经常能在此与魏略偶遇。

记忆中的魏略是喜欢甜食的。柳祁皱眉一想,却觉得好像这记忆有些偏差。

他凝神思索下来,傅天略肯定喜欢甜食,魏略么……因为傅天略喜欢甜食,柳祁总给魏略吃甜的,那魏略也会欢天喜地的吃了下来,所以他觉得魏略嗜甜。

傅魅和魏略掰着糖糕在吃着,二人说说笑笑的,好似很亲近的朋友。傅魅抬头看见柳祁,不觉露出一抹笑容,说道:“常太傅,好巧啊!”柳祁见着傅魅展颜一笑,嘴唇也不自觉地翘起来,轻轻说道:“是傅郎啊。”魏略见常自碧来了,便也笑容满脸的,又请柳祁坐下。那傅魅又对常自碧说起前些日子的事,只道:“我总想着什么时候登门致谢,可又想常神医不喜欢旁人打扰,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谢意才是!”常自碧便道:“何须客气?太尉已经跟兄长致谢过了。”傅魅却道:“他是他,我是我,我还没说声谢。”柳祁听了这话,不觉轻轻一笑。

那傅魅又对魏略说道:“但听他们说,那些人像是冲着你来的。你最近可开罪了谁?”魏略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谁在暗中企图对自己不利,但表面上的镇定还是要维持的,总不能失了风度。故魏略翩翩一笑,说:“我还能得罪谁?只能是你了!”

柳祁也拿起了盘子上的糖糕,正是傅魅掰过的那一块。柳祁拿着那糖糕仔细地咀嚼起来,眼睛却看着傅魅,那傅魅正吃着同一块糖糕,且是吃着津津有味,嘴角勾起,眼睛闪着光,正和魏略绘声绘色地说着常家内府的景色。那傅魅说常家极漂亮,可惜不欢迎外客,不然他定时时去拜访。

魏略一边应着傅魅的话,又一边将余光往柳祁的脸上瞟去。那柳祁察觉到这道视线,便迎上魏略的目光,露出礼貌又温柔的笑容来。这个好看又虚伪的模样,总让魏略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觉是一阵失神。那傅魅原本正和魏略说着话,却见魏略看着常自碧出神,不觉好笑,便道:“我是个多余的!”魏略听了这话,便也有些窘迫,耳朵稍微红了一些,又干咳两声,只道:“我看常太傅这两天的气色好了不少。”常自碧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勾留,便撇开话头说道:“说起来,最近京中是不是来了什么外宾?”

傅魅便道:“你是太傅,难道还没听说吗?”常自碧笑道:“听说是听说了,但不敢断定。”傅魅便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三危国那个十四王子确实来了,也拜访了太尉,皇上也是知道的。”魏略闻言一怔,又说:“三危国的大公主可是太尉的亡妻?”

常自碧便笑道:“我也听说过当年太尉大婚的盛景。迎娶的乃是三危国的长公主敖雪,只可惜成亲当晚,公主就失足坠江而亡了,所以那个十四王子是敖雪公主的幼弟了?”提起这事,傅魅一点也不尴尬,坦然又平和地说:“是呀,就是这么一回事。”魏略却道:“倒没听说过三危国有个十四王子……”傅魅便道:“可不是,那十四王子的生母身份极为卑微,那十四王子说是王子,但从没享受过王子的待遇啊。似乎是数年前三危国暴乱,他拼死护驾立了功,三危大王才正式将他封为王子。”魏略听了这话,却不知怎的,又想起柳祁来,便一阵心酸。

傅魅其实也想到柳祁了,柳祁出身不好,不受重视,后来立了军功,当了一阵子的权臣,不过最后也是死得很惨了。那傅魅又想,那王子毕竟是个王子,倒不至于落得柳祁的下场吧。

柳祁其实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来,但也不好感伤,只干咳两声,又问道:“那十四王子怎么一声不响的就来了?作为他国王子,好歹说一声,咱们也好迎接,如此怠慢,不免失了礼数了。”傅魅却道:“他又不以外使身份前来!他说是来游玩的。他又说自己从小不受重视,只有敖雪公主对他好些,所以他也是来祭拜的。”

敖雪公主个性比较豁达,大概真的对这个幼弟较为和善。敖雪的幼弟,名叫敖欢。

柳祁第一次见到敖欢,是在皇宫大内。敖欢说不以外使身份进京,但大家都知道他来了,总不能真的不理他。所以皇帝还是召了他入宫,进行了非正式面谈。彼时柳祁也正有事禀告天子,少帝便让柳祁进内了。那柳祁一入御书房,便看见歪坐在阶下的敖欢。

柳祁是见过敖雪公主的,敖雪公主确实貌美,但身材也过于高大的了,估计是三危国族人都是老面团,加点水就能砰砰的长。敖欢的身量比柳祁大一号,但因为腰窄腿长的,都不觉得笨重,而且脸蛋儿一副幼龄感,小下巴大眼睛翘鼻子,满脸就写着个“俏”字。双目隐隐有些碧绿的颜色,发色也颇为奇异,在灯光下会泛出暗红色的光泽。

柳祁拜见了天子,便又拜见了这位外族王子。那敖欢一笑,说:“你就是太傅啊?太傅是做什么的?”柳祁没有说话。天子却对柳祁说:“爱卿,无事的话你也可以退下了。”敖欢听了,觉得好奇,只道:“爱卿?又爱又卿的?你们天家的人说话真肉麻啊。”柳祁闻言一怔,只道:“那你们三危国的王是如何称呼其臣下的?”敖欢便道:“这也好问?难道你没有名字吗?”柳祁便道:“当然有。”敖欢又问:“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柳祁便道:“鄙姓常,名自碧。”敖欢问:“什么自闭?”柳祁无奈一笑,说:“旧柳犹青,平芜自碧。自碧。”敖欢呵呵一笑,说道:“我汉语没有那么好。”

柳祁便将自碧两个字写了出来,敖欢看了便笑道:“这自碧,是什么意思?自然而然就绿了?”柳祁闻言不觉失笑。

在敖欢面前,柳祁露出不少笑容,但实际上,柳祁却自然地憎恶敖欢。敖欢明明和他出身相似,都是名门里因生母而遭受不公的人,为什么敖欢可以这样的开朗?

敖欢不仅开朗,还很爱笑,嘻嘻哈哈的,像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他和柳祁最不像的地方,就是对于母亲的态度。

他说:“天子的骑术很好,但比不上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驯马娘子。”少帝听了也有些讶异,估计是想不到一个王子会大方地说起自己的母亲是个驯马的女奴。然而,敖欢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的骄傲还真不是假的。

柳祁明明爱着自己的母亲,但却从不肯开头提及,甚至谁说起他的母亲,他都要恼恨。然而,敖欢却会提起自己的生母,语气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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