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第十回 白金宝三战戈香莲

几位少奶奶,打头到脚收拾好,等候滕三爷带闺女来访。说来访是句好听话,实在是斗法来的!

白金宝今儿挺兴致,人也轻松。她知道滕家小姐不是冲她来的,倒是帮她来的。她完全不必使劲,只当一场好戏看就是了。她扭脸凑向身边的三少奶奶尔雅娟说:“听说这闺女的脚顶多才二寸二,我不信,要是真的,咱们佟家的脚还往哪儿摆?对吗?”这声儿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坐在另一边的戈香莲听见。

尔雅娟低眼瞅瞅戈香莲,没敢吱声。香莲的脸好静好冷,让人没法子知道她今儿这一战,有根没根,胜败如何。

尔雅娟前天才打南边回来,本该随着三少爷绍富早早回来过年。临到启程,绍富叫架眼儿掉下来一个铜乌龟砸断脚背,一步挪不动。尔雅娟只好同远房一位婶子搭伴,回天津看看婆家人、老熟人,也想见见没见过面的嫂子戈香莲。她早就听说嫂子的脚赛过当年的婆婆,耳闻不如目见,她心里还暗存着比试比试的劲儿。回到家白金宝就把她拉进屋翻腾事儿,先说戈香莲在家如何一手遮天,随后就挑唆尔雅娟跟香莲斗脚。

扬州小脚也是闻名天下,尔雅娟又是佟忍安去扬州买帖时看上的,更是万里挑一。在扬州向例也是一震,有能耐的人都傲,再叫白金宝左挑右挑,心里的暗劲变成明劲,当即穿上一双白铜鞋去见嫂子。白金宝跟在后边,她算计好,只要尔雅娟一胜,她就给香莲闹个“破鼓乱人捶”!

香莲见了尔雅娟,谈东谈西,似笑不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两眼只瞧尔雅娟一张月季花赛的小脸儿,就是不看她的脚。自己的脚也给裙子盖着,叫尔雅娟没法子跟她干。可香莲说着笑着忽然手指尔雅娟的脚说:

“你这双白铜鞋,是找人打的?”

尔雅娟可逮住机会,马上说:

“一位湖南的客商送我的。他在湘西碰见个耍马戏的女子。那女子穿这双鞋走钢丝,还拿它踢木板,一寸厚的板子,一脚一个窟窿。客商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买下这双鞋,非要送我。这鞋可比不得一般鞋,面子底子帮子哪儿哪全都是硬的,没半点柔和劲儿。脚肥一点、长一点、歪一点,都进不去。它不将就你,你将就它也不行。谁知我一试,正好。”

尔雅娟说到这儿,脸赛花开似的一笑,还瞅一眼白金宝。白金宝跟着就说:

“那得看谁的脚,驴蹄子鸡爪子当然不成!”

香莲只当没听见,含笑对尔雅娟说:

“妹子给我试试成吗?”

尔雅娟一怔,巴不得给香莲试穿,叫她出丑。这铜鞋是硬的,十双脚九双半不合适。没料到自己拴套,香莲不知轻重傻往里钻,正好!尔雅娟毫不犹豫脱下铜鞋给香莲。谁知香莲的脚往里一伸,好赛东西掉进袋子里,一仰脸朝站在后边的丫头桃儿说:

“去拿些丝绵来,这鞋好大!”

这话等于一斧子砍死尔雅娟!

尔雅娟没见过这样又小又俏又软又美的脚。铜鞋再硬,卡不住比它小的脚。

香莲笑眯眯又对白金宝说:

“二少奶奶,你也试试玩儿?”

这话又赛一斧子砍向白金宝。白金宝自知这鞋穿也穿不进去,摇摇头,脸上好窘。香莲起身,没言语,带着桃儿回了屋子,打这儿尔雅娟就憷她了。白金宝更憷香莲,多少天没敢正眼看香莲的脸,还总觉得香莲蔫坏损瞧着她。其实香莲根本不挂相,好赛没这回事。

今儿白金宝又活起来。二寸二的脚,单是小,就叫香莲没辙。香莲心里的小鼓要不咚咚敲才怪呢!

四位少奶奶等候滕家小姐的当儿,乔六桥、陆达夫几个来请佟大爷到海大道庆来坤戏园子看《拾玉镯》。佟忍安打算在家等着瞧二寸二小脚。乔六桥说:“咱那边也有双脚,比这二寸二强十倍,诳你就割我鼻子!”说话时,门口连篷车都预备好了。佟忍安疑惑着:“比二寸二再强十倍,就二分二了,跟蚂蚱一般大?”就出门上车一路嘻嘻哈哈去了。其实这戏票是佟绍华买的,由乔六桥出面请,为的是把佟忍安架出来,没人给香莲坐劲。这边只要滕家小姐一赢,白金宝就翻天。真是一边看戏,一边唱戏。演戏瞧戏闹戏捧戏哄戏做戏,除去没戏全是戏。再往深处说,没戏更是戏。

那边,佟忍安进了园子,戏已开唱。孙玉姣坐在台中央一张椅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娇声娇气说:“小女孙玉姣,母亲烧香拜佛去了,我在家中闲着没事,不免做些针黹,散闷罢了。”说到这儿,小锣当儿一响,跷着的左脚腕子一挺,把鞋底满亮出来,青白细嫩,真赛笋尖。这下差点叫佟忍安看昏过去,急着问这花旦名姓,绍华忙说叫月中仙。佟忍安口中就不停念叨着:“月中仙来月中仙……”下边一出垫戏《白水滩》看赛没看。等到再下一出《活捉三郎》,又是月中仙的戏。演到阎惜姣的鬼魂儿,小脚满台跑,赛一溜溜青烟,佟忍安顾不得旁人,一个劲傻叫:“好!好呵——好!好!”惹得一帮子戏迷说他劝他骂他拿苹果核儿砍他也止不住他。

这边,牛凤章一手提着袍襟“噔噔噔”奔进佟家来。四位少奶奶见他,白金宝劈面就问:“人呢?滕家小姐呢?在哪儿?”不等牛凤章转起舌头,只见一个胖男人抱一个娇小女子大步来到。一个大活人再轻也七八十斤,难怪这胖男人呼呼喘粗气。看样子这就是滕三爷和滕家小姐了。几位少奶奶都当是滕家小姐半道病了,忙招呼丫头们上来侍候,不想这胖男人撂下小姐,掏出块大帕子抹汗,一边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她挺好!”滕家小姐跟手也笑了。众人不明白是嘛事,好好的干嘛抱进来?

可谁也不管为嘛,都一窝蜂围上去看滕家小姐二寸二的脚。一看全蒙住!这脚就赛打脚脖子伸出个小尖。再一弯,也就橘子瓣大小,外套鲜亮银红小鞋,精致绣满五色碎花,鞋口的花牙子,跟梳子齿一般细。不赛人穿的,倒赛特意糊的小鞋样子,可它偏偏有姿有态不残不缺,大脚趾还不时动它一动。人能把脚缠这么小,真算得上世间奇迹,不看谁也不信。

甭比,佟家脚连亮也不敢亮!

香莲脸色刷白,一眼瞅见站在身旁的牛凤章,小声说:

“好呵,五爷,你原来也恨我不死!”

牛凤章听这话打个冷战,忙说:

“不瞒您说,这是少掌柜请来的,不过叫我跑跑腿,我不好推辞罢了。我是佟大爷的人,哪敢跟您捣蛋。心想也是叫您瞧个新鲜。别瞧她脚小,可小过了劲儿,站不住。走路必得人扶着,出门必得人抱着,站都站不住,京城人都称她‘抱小姐’。可别人抱不成,非她爹不可,娇着呢!那滕三爷,阔佬一个,任嘛不懂。”

香莲情不自禁“噢”一声,眼睛一亮,心也一亮,好赛意外忽然抓到得胜的招数。

白金宝在人群中间叫着:“不管别人服不服,反正我服了,不服就比,谁比谁完蛋!人家这脚是明摆着的!对吗?雅娟、秋蓉、桃儿、杏儿……”她挨个问,声音愈来愈高,就是不问香莲,句句却是朝香莲去的。

谁也不抬头看香莲,都怕香莲。

香莲不言不语站一边。不等白金宝闹到头,她不出招。

白金宝只当她憷了,索性大喊大叫:“反正有这双脚,别人嘛脚我也瞧不上!待会儿老爷回来,叫他也开开眼。别总拿南瓜当香瓜,拿瞎蛾子当蝴蝶儿。”又扭脸冲滕三爷说:“叫您小姐留在我家住些天好吗?就跟我住一屋,我还叫桃儿给她绣双红雀鞋……”

滕三爷说:

“二少奶奶这么厚爱,敢情好。只是我这闺女……”

香莲看准火候,走到抱小姐身前,笑眯眯说:

“小姐,跟我到当院看看桃花可好?前两天一乍暖,满树都是骨朵,居然开了不少,还招来蜜蜂,好看着呢!”

抱小姐说:“我走不好!”她奶声奶气,倒赛七八岁的娃娃卷着舌尖说话。

“这没事,我扶你,几步就到当院。”

香莲说着扶她起来。谁也不知香莲用意,只见她一挽一扶与抱小姐走出前厅,下了台阶。这一走,就看出毛病来。抱小姐好比一双烂脚,沾不得地;香莲每一步都是肩随腰摆,腰随脚扭,无一步不美。到了院中,香莲抬头看花,好赛不知不觉松开挽着抱小姐的手臂,自个儿往前走两步,忽然叫道:“抱小姐你看!你看!那片花全开了,赛朵红云彩,多爱人,抬头呀,就在你脑瓜顶上!”她手指头顶上方。

抱小姐一抬头,脚没拿稳,没等叫出声,“扑通”一下,死死摔个硬屁股蹲儿。抱小姐皮薄肉少,屁股骨头撞在砖地那一声,叫人听得心里一揪。香莲惊慌叫道:“好好站着,没石子绊脚,怎么倒了!快快,桃儿、珠儿,还不快扶起小姐!”滕三爷和众人都跑来搀抱小姐。抱小姐栽了面子,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不起来,谁也弄不动。

“我真该死,叫她摔了。怎么?她站不住吗?”香莲对滕三爷说。

“这不怪大少奶奶。小女没人扶,站不住。”滕三爷说。

“这倒怪了。脚有毛病?”香莲说。看不出她是装傻,还是有意讥讽。

“毛病倒没有,就是太小,立不住。”滕三爷说着低头冲闺女说:“还不起来,赖在地上什么样儿!”

这话更伤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谁伸手打谁,两脚乱踹乱蹬,直把鞋子踹掉,脚布也散了。香莲看着,恨不得她踹光了脚才好,嘴上却说:

“桃儿,帮着小姐穿上鞋,别着了凉!”

滕三爷见闺女这样胡闹,满脸挂窘,不住向香莲道歉。香莲说:

“这么说就见外了。可是我打心里疼您家小姐。人脚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这脚不算废了?我看这脚没救了,您真该在鞋上给她想点辙。是吧!”

这两句是拐着弯儿把抱小姐骂死。

滕三爷连说“是、是、是”,猫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进来的还大。牛凤章也赶紧向香莲告辞。只见香莲脸上的笑透股寒气,吓得牛凤章没转身三步倒退出屋门。

抱小姐走后,香莲当着众人对桃儿笑道:

“真哏,这牛五爷不长牛眼,长一对狗眼,愣看上这对烂猪蹄了!”

桃儿不笑不答,她知道这话是给白金宝听的。白金宝脸上早就不是色。香莲话说得轻松,神气也自如,直到回屋,“咯噔”一下,悬着的心才回位。

可是过了三天,香莲的心又提起来。白金宝站在当院嚷嚷开,说佟大爷请来一双飞脚,饭后就到。还说这是宝坻县红得发紫的彩旦,名唤月中仙。不单脚小脚美,还满台赛珠子在盘子里飞转,这同头三天那个不会走道的抱小姐全然两样。一个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个如驰如飞如鱼游水如鸟行空。白金宝的嗓门向例脆得赛青萝卜,字儿咬得一个是一个赛蹦豆,香莲还听到这么一句:“听说飞起来,逮也逮不着。”香莲虽胜了抱小姐,不敢说也能胜这个月中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香莲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宝也不会这么咋呼。香莲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挣,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别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对手都当劲敌才是。她闭上门,想招儿。可是一点不知月中仙的内情,哪知嘛招当用,这真难了!最好的办法是先在屋里秘着,等机会。

午后,一阵人声笑语进了前厅。忽听一句:“佟大爷在上,奴家月中仙有礼了!”声调又娇又脆又清又亮,赛黄莺子叫,用的都是戏里道白的口儿。说完就一阵喧笑哗闹。

就听佟大爷的声音:

“我家众位都是爱莲人。听说月中仙有金莲绝技,巴不得饱眼福,就请到当院表演一番。”

跟手这些声音挪到当院。只听月中仙两个字儿:“献丑。”没有行走奔跑声,却有一片咂嘴赞叹和拍巴掌声音。尔雅娟吃惊的声音:

“哟,快得我只见人影儿。”

佟绍华的声音:

“金宝,你不跟着转两圈?”

白金宝的声音:

“我哪有这脚?吓得只想回屋关门关窗躲起来。”

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闹,还听佟忍安声音:

“是呵,怎么还不见香莲来呢?”

白金宝的声音:

“猫一来,耗子还看得见?”

香莲憋在屋,心里的火腾腾往上蹿,胜败反正都得拼过才能说。她“哗啦”打开门,走出来一瞧,院里站满人,一时眼花,看不清谁是谁。桃儿跑到跟前来挤挤眼说:

“您看那就是月中仙,男的!”

香莲顺着桃儿细巧的手指头望去,人群中果然站着一个瘦弱男人,再瞧,下边竟是一双精灵的女人小脚。看模样是个男旦,可哪来一双女人小脚?这天底下的事真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得多得多。这会儿,那瘦男人正上下打量她,忽叫一声:“啊呀,这就是闻名津门的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吧!”说着风吹似的跑过来,两脚好赛不沾地,眨眼工夫到了香莲面前,双手别在腰间道万福,说话的调儿还是戏腔:“月中仙拜见大少奶奶。”

香莲还没弄明白怎么档子事,有点发傻。那边白金宝和佟绍华大声哈哈笑,好赛在看香莲的笑话。

这月中仙忽扬起一条腿扛在肩上,脚过头顶,来招童子功,说:“您看我月中仙的脚,比得上您大少奶奶的脚吗?”

香莲一看这扛过头顶底儿朝上的小脚,才明白原来是木头造的假小脚,上头有布套,套在真脚上,用丝绳扎牢,好比踩高跷,叫衣裙一遮,跟真的一样。原来这就是男扮女装的彩旦使的踩跷呀!过去听说今儿才见。香莲赛打梦里醒来,松口大气。众人当作趣事格格地笑。唯有白金宝、佟绍华笑得邪乎,白金宝笑岔了气,直弯腰捂肚子。香莲立时明白,这是白金宝搬来尔雅娟和抱小姐斗不过她,才剜心眼儿,弄来月中仙唬她,看她乐子,当众糟践她。可她脑子一转,又想,白金宝拿她没辙,才使这招。这招够笨,毕竟假玩意儿,不过一时解解气罢了,更显出自己一双脚谁也扳不倒。想到这儿,反而精神起来,脸上的笑也有根了。她对月中仙说:

“你这假脚唬住我不算嘛,可唬住我公公?我公公是火眼金睛,绝不会叫你骗过。”

佟忍安听出香莲的话带刺,便说:

“我头一眼也给蒙住了。原以为死物有真假,没料到活物也有真假。不过,假的再绝,也不如平平常常真的。”

香莲这是逼着佟忍安替自己说话。待佟忍安的话说完,就朝白金宝、佟绍华挑起嘴角一笑,话却反着佟忍安说:

“老爷的话可得罪人家月中仙了。戏台上不论真假。戏里的人都是假的,管他脚假不假,唬住人就成!”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佟忍安忙应和着,请众人到厅里说话。

月中仙对戈香莲说:“有请大少奶奶——”虽然不再用戏腔,声音还是女声女气,神气动作举手投足也都扭捏羞涩婀娜娇柔,活赛女的。

香莲见对方不是对手,来了兴头,一提气,与月中仙一同走上前厅。这几步,月中仙好比腾云驾雾,戈香莲竟如行云流水,步子又疾又稳,肩不动腰不动腿也不动,看不见哪儿动,只有裙子飘带子飞,好赛风里穿行,转眼一同站在前厅里。

月中仙拍着手说:“大少奶奶真是名不虚传,这几步强我十倍!”他拍手时,跷着细白手指,只拿掌心拍,小闺女嘛样他嘛样。随后月中仙说他非要瞧瞧香莲的小脚不可。对着这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人,香莲也不觉羞了,亮出来给他瞧,他又拍手叫:

“我跑遍江南江北,敢说这脚顶到天了。少掌柜还叫我来震震您,倒叫您把我震趴下了!”

香莲听罢一笑便了,也不去瞧佟绍华,只向月中仙要取那跷一看。月中仙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儿上一转,腰一拧,头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怩样子,然后两手手指摆出兰花样儿,解开跷上的丝带说:

“您要喜欢,就送您好了。”

香莲接过话顺口就说:

“不,送给我们二少奶奶吧,她看上这玩意儿了!”

这话一说,只听身后“哐当”一响,随着一片呼叫,尔雅娟叫声最尖。回头瞧,原来白金宝一口气闭过去,仰脸摔在地上。几个丫头又掰胳膊又折腿又弯脖子又推腰,绍华拿大拇指头死命掐白金宝鼻子下边的人中,直掐出血,才回过这口气来。

唯有香莲坐在那边动也不动,消消停停喝茶,看着窗外飞来飞去追来追去几个虫子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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