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第三回 这才叫:怪事才开头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把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大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娶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可全城闺女哪个不裹脚,爹娘用心,自个儿经心,好看的小脚一个赛一个,为嘛一眼盯上香莲?

对这些瞎叨咕戈婆子理也不理。虽说她自个儿对这门鸡上天的婚事也多半糊涂着。糊涂就糊涂吧!反正香莲嫁了,拾个大便宜,佟家根本不管陪嫁多少。只两包袱衣服、两床缎被、一双鸳鸯绣花枕头、一对金漆马桶,佟家来两个用人一抱全走了。

香莲临上轿,少不得和奶奶一通抱头海哭。奶奶老泪纵横对她说:

“奶奶身贱,不能随你过去,你就好好去吧!总算你进了天堂一般的人家,奶奶心里的石头放平了。你跟奶奶这么多年,知道你疼爱奶奶。只一件事——那次裹脚,你恨奶奶!你甭拦我说,这事在奶奶心里憋了十年,今儿非说不可——这是你娘死时嘱咐我的,裹不好脚,她的魂儿要来找我……”

香莲把手按在奶奶嘴上,眼泪簌簌掉:

“我懂,那时奶奶愈狠才愈疼我!没昨儿个,也没今儿个!”

奶奶这才笑了,抹着泪儿,打枕头底下掏出个红包包。打开,三双小鞋,双双做得精细,一双紫面白底绸鞋,一双五彩丝绣软底鞋,还一双好怪,没使针线,赛拿块杏黄布折出来的。不知奶奶打哪儿弄来干嘛用。奶奶皱嘴唇蹭着她的耳朵说:

“这三双喜鞋,是找前街黑子他妈给你赶出来的,房前屋后就她一个全合人。听奶奶告明白你这三双喜鞋的穿法——待会儿你先把这双紫面白底的鞋换上。紫和白,叫‘百子’,赶明儿抱一群胖小子。这双黄鞋要等临上轿子,套在紫鞋外边。这叫‘黄道鞋’,记着,套上它就‘双脚不沾娘家地’了,得我把你抱上轿子。还有,到了婆家必定要在红毡子上走,不准沾泥沾土,就穿它拜堂,拜过堂,叫它‘踩堂鞋’。等进洞房,把这鞋脱下来藏个秘密地界儿,别叫别人瞧见。俗话说,收一代,发一代,黑道日子黄道鞋。有它压在身边,嘛歪的邪的,都找不到你头上……”

香莲听这大套大套的话怪好玩儿,挂着泪儿的眼笑眯眯瞧着奶奶,顺手不经意拿起另一双软鞋,一掰鞋帮,想看鞋底。奶奶一手抢过来,神气变得古怪,说:“先别乱瞧!这是睡鞋……入洞房,脱下踩堂鞋,就换这双睡鞋。记着,临到上床时,这鞋可得新郎给你脱,羞嘛!谁结婚都得这样!拿耳朵听清楚,还有要紧的话呢——这鞋帮里边,有画,要你和新郎官一起看……”说到这儿,奶奶细了眼笑起来。

香莲没见过奶奶这样笑过,有点狡猾,有点发坏,好奇怪!她说:“嘛画不兴先瞧瞧!”伸手去拿鞋。

奶奶“啪”打她手说:“没过门子哪兴看!先揣怀里,进洞房看去!”上手把鞋掖她腰间。

外边呜里哇呜里哇吹奏敲打起来。奶奶赶紧叫香莲换上紫鞋,外套黄鞋,嘴巴涂点胭脂,脑门再扑点粉,戴上凤冠,再把一块大红遮羞布搂头罩上。还拿了两朵绒花插在自己白花花双鬓上,一猫腰,兜腰抱起香莲走出院子大门。这事情本该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做的,香莲无父无兄,只好老奶奶承当。

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乎乎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炮声,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嶙嶙的肩膀,轻轻喊:

“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强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软腰也挺不住劲儿,“扑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黄土,不管自己,却发急地喊:

“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糊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儿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黄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干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鸡儿猫儿狗儿做的事。这就咯噔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地大叫:

“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槛,都听见人喊:

“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意乱,却留心迈门槛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唰”地眼前红绿黄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蒙了。多亏身边搀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你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黄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咿呀唏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裸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干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洞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洞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帮人也围起来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床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着她小脚大呼大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们儿是傻子也是爷们儿,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是羞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鸡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纸上有三两小洞。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洞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个洞。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儿午觉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下,似乎有章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身体燃起,脸发烧,心儿乱跳。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她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屋里空空,佟忍安已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进人群看她小脚的黄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子一晃就不见。

她全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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