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来客

“听,有人敲门。”我说。

“这时候哪会有人来,是风吹得门响。”妻子在灯下做针线活,连头也没抬。

我细听,外边阵阵寒风呼呼穿过小院,只有风儿把雪粒抛打在窗玻璃上的沙沙声,掀动蒙盖煤筐的冻硬的塑料布的哗哗啦啦声,再有便是屋顶上那几株老槐树枝丫穿插的树冠,在高高的空间摇曳时发出的嘎嘎欲折的摩擦声了……谁会来呢?在这个人们很少往来的岁月里,又是暴风雪之夜,我这两间低矮的小屋,快给四外渐渐加厚的冰冷的积雪埋没了。此刻,几乎绝对只有我和妻子默默相对,厮守着那烧红的小火炉和炉上咝咝叫的热水壶。台灯洁净的光,一闪闪照亮她手里的针和我徐徐吐出的烟雾。也许我们心里想的完全一样就没话可说,也许故意互不打扰,好任凭想象来陪伴各自寂寞的心。我常常巴望着有只迷路的小猫来挠门,然而飘进门缝的只有雪花,一挨地就消失不见了……

咚!咚!咚!

“不——”我要说确实有人敲门。

妻子已撂下活计,到院里去开门。我跟出去。在那个充满意外的年代,我担心意外。

大门打开。外边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挺宽的黑乎乎的身影。谁?

“你是谁?”我问。

那人不答,竟推开我,直走进屋去。我和妻子把门关上,走进屋,好奇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他给皮帽、口罩、围巾、破旧的棉衣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刚要再问,来客用粗拉拉的男人浊重的声音说:

“怎么?你不认识,还是不想认识?”

一听这声音,我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多想一下,就张开双臂,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哟哟,我的老朋友!

我的下巴在他的肩膀上颤抖着:

“你……怎么会……你给放出来了?”

他没答话。我松开臂膀,望着他。他摘下口罩后的脸颊水渍斑斑,不知是外边沾上的雪花融化了,还是冲动的热泪。只见他嘴角痉挛似的抽动,眼里射出一种强烈的情绪。看来,这个粗豪爽直、一向心里搁不住话的人,一准要把他的事全倒出来了。谁料到,他忽然停顿一下,竟把这情绪收敛住,手一摆:

“先给我弄点吃的,我好冷,好饿!”

“呵——好!”我和妻子真是异口同声,同时说出这个“好”字。

我点支烟给他。跟着我们就忙开了——

家里只有晚饭剩下的两个馍馍和一点儿白菜丝儿,赶紧热好端上来。妻子从床下的纸盒里翻出那个久存而没舍得吃掉的一听沙丁鱼罐头,打开放在桌上。我拉开所有抽屉柜门,恨不得找出山珍海味来,但被抄过的家像战后一样艰难!经过一番紧张的搜索,只找到一个松花蛋、一点儿木耳的碎屑、一束发黄并变脆的粉丝,再有便是从一个瓶底“磕”下来的几颗黏糊糊的小虾干了。这却得到妻子很少给予的表扬。她眉开眼笑地朝着我:“你真行,这能做一碗汤!”随后她像忽然想到一件宝贝似的对我说:

“你拿双干净筷子夹点泡菜来。上边是新添上的,还生。坛底儿有不少呢!”

待我把冒着酸味和凉气的泡菜端上来时,桌上总算有汤有菜,有凉有热了。

“凑合吃吧!太晚了,没处买去了。”我对老朋友说。

“汤里再有一个鸡蛋就好了。”妻子含着歉意说。

他已经脱去棉外衣,一件不蓝不灰、领口磨毛、袖口耷拉线穗儿的破绒衣,紧紧裹着他结实的身子,被屋里的热气暖和过来的脸微微泛出好看的血色。

他把烟掐灭,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瞪着这凑合起来的五颜六色的饭菜,真诚地露出惊喜,甚至有点陶醉的神情:“这,这简直是一桌宴席呀!”然后咽一口口水,说:“不客气了!”就急不可待地抓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他像饿了许多天,东西到嘴里来不及尝一尝、嚼一嚼,就吞下去,却一个劲儿、无限满足、呜噜呜噜地说:“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真香!”

这仅仅是最普通、最简单,以至有点寒酸的家常饭呀,看来他已经许久没吃到这温暖的人间饭食了。

女人最敏感。妻子问他:

“你刚刚给放出来,还没回家吧?”

我抢过话说:“听说你爱人曾经……”我急着要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他听了,脸一偏,目光灼灼直对我。我的话立即给他这奇怪却异常冷峻的目光止住了,嘴巴半张着。怎么?我不明白。

妻子给我一个眼色,同时把话岔开:

“年前,我在百货大楼前还看见嫂子呢!”

谁知老朋友听了,毫无所动。他带着苦笑和凄情摇了摇头,声调降到最低:

“不,你不会看见她了……”

怎么?他爱人死了,还是同他离婚而远走高飞了?反正他的家庭已经破碎,剩下孤单单的自己,那么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一时,我和妻子不知该说什么,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仿佛等待他把自己那非同寻常的遭遇说出来。

他该说了!若在以前,他早就说了——

我等待着……然而,当他的目光一碰到冒着热气儿的饭呀菜呀,忽然又把厚厚的大手一摆,好像把聚拢在面上的愁云拨开,脸颊和眸子顿时变得清亮,声调也升高起来:

“哎,有酒吗?来一杯!”

“酒?”我和妻子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对!酒!这么好的菜哪能没酒?”他说,脸上露出一种并非自然的笑容。但这笑容分明克制住刚才那浸透着痛楚的愁容了。

“噢……有,不过只有做菜用的绍兴酒。”妻子说,“咱北方人可喝不惯这种酒。”

“管他呢!是酒就行!来,喝!”他说。话里有种大口痛饮、一醉方休的渴望。

“那好。”妻子拿来酒,“要不要温一下?”

“不不,这就蛮好!”他说着伸手就拿酒。

还是妻子给他斟满。他端起酒叫道:

“为什么叫我独饮?快两年没见了,还能活着坐在一起,多不易!来来来,一起来!”

真应该喝一杯!我和妻子有点激动,各自斟了一杯。当这漾着金色液体的酒杯一拿起来,我感觉,我们三人心中都涌起一种患难中老友相逢热烘烘、说不出是甜是苦的情感。碰杯前的刹那,我止不住说:

“祝你什么呢?一切都还不知道……”

他这张宽大的脸“腾”地变红,忽闪闪的眸子像在燃烧,看来他要依从自己的性格,倾吐真情了。然而当他看到我这被洗劫过而异常清贫的小屋,四壁凄凉,他把厚厚的嘴唇闭上,只见他喉结一动一动,好像在把将要冲出喉咙的东西强咽下去。他摆了摆手,用一种在他的个性中少见的深沉的柔情,瞅了瞅我和妻子,声音竟然那么多愁善感:

“不说那些,好吧!今儿,这里,我,你们,这一切就足够了。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好?就为眼前这一切干杯吧!”

一下子,我理解了他此时的心情。我妻子——女人总是更能体会别人的心——默默朝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把酒朝他举过去,好像两颗心,“当”地碰响了他那微微却强烈地抖动的杯子。

我们各饮一大口。

酒不是水,它不能把心中燃起的情感熄灭,相反会加倍地激起来。

瞧他——抓起身边的帽子戴上头又扔下,忙乱的手把外边的绒衣直到里边衬衫的扣子全解开了。他的眉毛不安地跳动着,目光忽而侧视凝思,忽而咄咄逼人地直对着我;心中的苦楚给这辛辣的液体一激,仿佛再也遏止不住而要急雨般倾泻出来……

我和妻子赶忙劝他吃菜、饮酒,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他张开嘴,不等他说,就忙抓起酒杯堵上去。

我们又像在水里拦截一条来回奔跑的鱼,手忙脚乱,却又做得不约而同。

他,忽然用心地瞧我们一眼。这一眼肯定对我们的意图心领神会了。他便安静下来,表情变得松弛平和,只是吃呀、饮呀,连连重复一个“好”字……随后就乐陶陶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他的酒量,他没醉,而是尽享着阔别已久的人间气息,尽享着洋溢在我们中间纤尘皆无的透明的挚诚……不用说,我们从生活的虚伪和冷酷的荆棘中穿过,当然懂得什么是最宝贵的。生活是不会亏待人的。它往往在苦涩难当的时候,叫你尝到最甜的蜜。这时,我们已经互相理解,完全默契了。我给他点上烟。抽着烟,我们相对不语,只是默然微笑着。隔着徐徐的发蓝的烟雾,对方可亲的笑容或隐或现。是呵,现在似乎只有微笑才能保住这甜蜜的情景。由于这微笑是给予对方的,才放进去那么多关切、痛惜、抚慰和鼓励,才笑得这么倾心、这么充实、这么痴醉,一直微笑得眼眦里颤动着发涩的泪水来。

如果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有限的,我们今天的相见就应该到此为止。恰恰这时,老朋友拿起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告辞了。呵,我们可是真正懂得怎样爱惜生活了!

外边依旧大风大雪,冰天冻地。

在冷风呼啸的大门口分手的一瞬,他见我嘴唇一动,忙伸手打个手势止住我。我朝他点头,也算作告别吧!他便带着一种真正的满足,拉高衣领,穿过冰风冷雪去了。

他至走什么也没说。

那天,我和妻子不知在寒风里站了多久。

大风雪很快盖住他的脚印。一片白茫茫,好像他根本没来过。这却是他,留给我的一块最充实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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