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天,花惠从早上开始就心神不定。她完全不知道这个滨冈小夜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来家里。

是关于我年轻的时候犯下的错误——史也也仅仅是这么说了一句。花惠自然问了他详细的情况,他回答说时间已经晚了,然后就匆匆上班去了。

花惠现象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史也应该不可能放下什么天大的错误,一定是他自己说得很夸张。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安慰自己,只是很在意史也已经提前交代,要把阿翔送去托儿所这件事情。这果然是件很重要的事吗?

花惠很希望时间能过得稍微快一些,但又希望晚上永远不会来。她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度过了一整个白天。她在下午5点的时候把阿翔送去了托儿所,那家托儿所主要是针对单亲妈妈的,虽然花惠一开始很排斥,但是后来发现那家托儿所十分信得过,所以也就经常去了。

快到六点半的时候,她接到了史也的电话。因为患者的病情发生了严重变化,所以他没办法在约定好的时间回家。

“真的回不来吗?”

“现在还不清楚。如果接下来患者情况有所好转的话,我就能回来。但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出判断。”

“那要怎么办?”

“我想对方已经出门了吧,等她到了的时候,你先向她说明情况,请她改日再来。如果她说要等我,那就让她在客厅等着。我这边儿如果有任何变化,会马上给你电话。”

“好的。”花惠回答。

刚过七点,门铃就响了。打开门一看,一名女性站在门口。她自我介绍说,她姓滨冈。

这名女子一头短发,站得很笔直,紧闭的双唇显示出她现在有着某种强烈的意志,从她身上散发出不允许一丁点儿妥协的气场。

花惠转达了丈夫的话。

“我知道了,他的工作果然很辛苦,但是我也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才来拜访的。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在这里等他,看他能不能马上回来。”滨冈小夜子说话的时候底气很足,她的表情甚至有点可怖。

花惠带她来到客厅,虽然滨冈小夜子说不必刻意招呼她,但花惠还是给她泡了日本茶。

一会儿,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听到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史也回家来了。可她到玄关一看,父亲作造竟然在门口脱鞋。

“你来干什么?”她问。语气中包含怒气。

作造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扭成了一团。

“你怎么能这样说,史也可是告诉过我想来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

“我不喜欢你来,我今晚有很多事,请你回去。”

“不要这样嘛,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他脱下了破旧的鞋子,径直走进了屋。

“等一下,家里现在有客人。”花惠压低声音说,然后拽住了父亲的手,“所以拜托你,今晚就先回去吧。”

作造挠着脑袋说:

“我也没时间。那这样好了,我等一下,等个人走了我在说,这样总可以吧。”

估计又是来要钱的。一定是他在经常去的酒店里欠了太多帐,以至于别人连门都不让他进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那么你去里面的房间等,别来打扰我们。”

“好好,我知道了,那最好先给我瓶啤酒。”

这个老不死的,花惠在心里咒骂。

作造在餐桌前,花惠粗鲁地把一瓶啤酒放在他面前,连杯子都不给他。

“是什么客人啊,这么晚来。”作造打开瓶酒,一边小声地问。

“和你无关。”花惠冷冷地说。父女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叫造作“爸爸”。

差不多七点半的时候,史也打电话回来了。花惠告诉他说滨冈小夜子在家里等他,他好像有些慌张。

“我明白了,由我来解释好了,你把电话给她。”

花惠把电话交给了滨冈小叶子。

滨冈小夜子说了几句之后,把电话还给了花惠。

“您先生说,他不知道几点能到家,让我改天再来。虽然很是遗憾,但是也没办法,我今天先回去了。”滨冈小夜子起身准备离开。

这样的发展让花惠有些措手不及。她今天就是因为不知道会听到什么而担心了一天,如果现在滨冈小夜子就这么回去的话,自己就只能带着这种不安感活下去了。

花惠叫住了滨冈小夜子,告诉她史也对自己说了一句让人很有疑心的话,自己会在意,可不可以请她把事情告诉自己。

但对方没有点头。滨冈小夜子对她说,今天还是先不要听的比较好。

“即便你现在听了,也只能看到沮丧。至少等你先生在的时候再说也行,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听到她这么说,花惠反而更加在意了。她一再坚持,说不论听到了什么都不会惊讶,也不会慌张,所以一定要现在知道。滨冈小夜子似乎也不再那么坚持了。

“好吧,反正你早晚都得知道,那我就先告诉你好了。你们夫妻也可以讨论下今后要怎么做才好。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这真的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虽然你说你不会惊讶也不会慌乱,这在我看来根本不太可能。”

“没关系。”花惠回答。因为她没办法在不知道任何事情的情况下就让滨冈小夜子离开。

“好,那我就说了。”滨冈小夜子注视着花惠的眼睛说:“我想告诉你结论,你丈夫是杀人凶手。”

听到这句话,花惠差点晕倒,整个身体都摇晃了一下。

“您没事吧?”滨冈小夜子问,“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

“不,我没事。您请继续。”她调整呼吸,然后费力地说,事到如今,更要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花惠从滨冈小夜子的嘴里得知了仁科史也和井口纱织,在二十一年前犯下的罪过。这所有的内容完全超出了花惠的心理准备和想象,因为打击太大,所以她真的是一片茫然。

“听到这些,你后悔了吧。”滨冈小夜子说完以后问她。

花惠确实是不想听到这些事情,但又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而且,听了之后,他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她一直不懂,为什么史也救了自己。

在青木原第一次见到史也的时候,他说他算是去那里扫墓。那是二月,正好是他们当年把婴儿埋在树林里的季节,他大概是去悼念那个被他们杀死的孩子的吧。在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行为奇怪的女人,看起来似乎是要自杀的样子。而且,那个女人还怀孕了,这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花惠终于发现,原来史也在发现自己的时候,也发现了前女友和他的孩子,他一定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而后悔不已,一直在烦恼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错误,所以才救了我。他也许是想通过拯救花惠,拯救即将出生的孩子来赎罪。

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花惠对史也更加充满了感激之情。得知他的爱并不是同情,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源于他崇高的灵魂。正因为这样,她很想知道滨冈小夜子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花惠问了这个问题,滨冈小夜子回答说:“这取决于你先生的态度。我劝井口小姐去自首,她也答应了,但是她希望能先征求仁科先生的同意。”

同意——那也就意味着史也要一同去自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是,浑身忍不住开始发抖。

“如果……我先生不同呢?”花惠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滨冈小夜子瞬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你认为你先生不会同意?”

她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不知道……”花惠说,但她很清楚史也会同意的,只是她不希望史也同意而已。

“如果他不同意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我会带着井口小姐去警察局。这件事情一旦曝光,并且立案后,井口小姐就可以被视为自首了,但您先生是不是也可以被视为自首,这我就无法保证了。”

花惠听了后,顿时感到一阵绝望。这代表已经穷途末路了吗?史也会被定性为杀人凶手而遭到惩罚吗?

不管怎样都要阻止,所以,她只能劝眼前的这个女人改变主意。

等花惠回过神以后,发现自己竟然跪在地上,她对着滨冈小夜子磕头,苦苦哀求她:

“求求你了,请饶了他吧。他可能在年少时期放下了错误,但他现在是好人。希望你……希望你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求你了,求求你了。”

但是,她无法让滨冈小夜子改变主意,她对花惠冷冷地说:“请不要这样。我不可能当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一个人。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怎么能不付出代价?这种事情我绝对不允许。正因为井口小姐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深陷痛苦中。你先生也需要面对自己的罪行。”

“他已经面对了。我相信他知道自己身上罪孽深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多,他是多么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真诚面对人生是一个人活下去的起码标准,这本身不知道去夸耀。”滨冈小夜子站起来,“我认为不管是出于任何理由,杀人就应该偿命,应该被判死刑。生命就是这么宝贵的,无论凶手之后如何深刻地反省,多么追悔莫及,被杀害的人都是不能复活的。”

“但这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

“所以又怎样?这段时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是也有孩子的吗?如果你的孩子被杀,凶手之后反省了二十多年,你就会原谅对方吗?”

面对滨冈小夜子毅然的反驳,花惠无言以对。滨冈小夜子说的完全正确。

“我认为你先生应该被判处死刑,但法院应该不会这么判他。因为现在法律知识照顾罪犯的权利。要求杀人凶手自我惩罚,根本就是虚无的十字架。但即便是这样无用的十字架,也必须要让凶手在监狱中一直背负着。如果对你先生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所有的杀人犯都有可能钻空子,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最后,滨冈小夜子说:“我会改天再来的,我的想法不会改变,请你好好和你先生谈谈。”说完就离开了。

花惠跪在地上,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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