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睁开眼睛。

墙角黑朦朦的一片,低垂的深灰色窗帘隐隐透露出一点点微小的光,床头柜上一只立着的闹钟滴答滴答地静静走着,天还没亮。

他躺下闭了会儿眼睛,企图重新进入深度睡眠,脑海中空荡荡一片,却是睡不着了。

光着脚走下床,床脚边有柔软的地毯,他没开灯,轻声走出去,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

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韩冬野之前住过的那间卧室门,轻轻走了进去。

现在大约是凌晨三四点。

陈章摸着房门,摸着墙壁走了进去,摸着床缘坐了下来。

床上依旧是空荡荡的,韩冬野之前用过的寝具都还在,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陈章用手摸了摸那个熟悉的枕头,被子,床单,黑暗中隐隐能看到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指腹轻轻滑过那些略微粗糙的纹理,并不是很柔软,一如之前用过他们的那个人,只是纯粹的布料,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所以也不温暖。

为了照顾韩冬野的日常起居,陈章在更早之前便把一些碍事的家具都搬走了,使得这房间极为简洁。陈章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脚下也有同他的卧室里一样的地毯,也是同样的浅棕色。是很久之前超市打折买的。

于是他便又想起了与韩冬野一起逛超市的时候。那时韩冬野的腿和手臂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并肩而行,他沿着货架走,韩冬野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抓着他的手腕,慢慢走过一排一排琳琅的商品。

在家中便早已计划好要买的东西,去了超市便直奔所在区域,沿路走过各种牌子的用品,陈章一边走,一边快速浏览,一边随手拿起一块香皂,或是一袋洗衣液,一瓶洗发水,把牌子和性更念给他听,韩冬野说一声“好”,他便把东西扔进购物车。

彼时两个人已经有了充足的默契,陈章拿起的大部分东西,也正是韩冬野喜欢的,因此他们每周去一趟超市,在一声声“好”和商品被购物车所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中,便享受了很多以语言无法表达的乐趣和满足感。往往东西都买的很快,剩余的唯有慢慢走而已。

陈章还记得那时两人之间肩膀的温度,韩冬野侧脸微笑时嘴角上翘的样子,他牵着自己左手手腕的感觉,以及那一块香皂、或是一袋洗衣液、一瓶洗发水在金属购物车相互碰撞的钝响。

这样想着,在寂静的黑暗中,陈章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他又想到,那时候,自己也这样笑过吗?应该笑过的吧。只是,可惜那时候韩冬野看不见。

有一瞬间,他突然好想再做一次那个怪梦。

***

“一共三十四元,谢谢。”

陈章付了钱,提着塑料袋走出公司附近的便利店。

他看了眼天色,又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钟,到时间去苏云澜那里了。

苏云澜最近似乎很忙,医生说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不建议现在出院。然而陆期总是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他说苏云澜已经在公众面前消失的时间够久了,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否则会对他的名气有损。

不过苏云澜一直是淡淡的样子。陆期给陈章看过几部苏云澜曾经拍过的电影,他平时的样子和拍戏时差别很大,很难想象那些精致详尽的角色是由这样一个人塑造出来的。

陈章不懂那些,也不想去对它深入了解。尽管已经答应了和陆期的合约,但是他一直尽量回避和苏云澜进行交流,这么多日子以来,两人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眼神接触。

对陈章来说,现在的苏云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的段尺素,越是与他相处,越是了解他,越是不能与他更进一步。即使他曾经想过。

他知道苏云澜喜欢自己,从他的眼神,他对自己的微笑,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轻易地显示这个人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好感。苏云澜像在游戏里一样叫他“章哥”,诚恳地向他道歉表示自己的悔意与祈求,对别人冷漠以待却一直对自己微笑,他熟知自己的所有喜好,他时时刻刻的暗示与明示,他那双如戏一般美的双眼,那种眼神,几乎令他无法拒绝。他只能转过头去,不能看他。

苏云澜的失望与受伤他都看在眼里,可是只要他继续坚持假装没发现,只要他继续狠心拒绝,两人之间便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他们什么也不会有,即使是记忆一样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忘却。

因为他从没有梦到过他。那些怪梦,从来没有过苏云澜的出现,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在现实中逐渐发展出来的,这也许就意味着,这种感情,是可以在一方的决然之中永远断掉的。

他曾经怀念那个素素,然而陈章现在决定,他的未来不会有苏云澜。

陈章拎着购物袋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袋子里面是陆期特意交代过的蓝莓,他说这是苏云澜最喜欢的水果。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不时注意着给旁边经过的病人或者家属让路。看着那片熟悉的白墙,坚硬的长椅,病人身上的蓝条纹病号服,那些面带忧色的家属,他不禁回想起自己几次来到医院的经历。

说起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他竟是已来过了好几次医院。他还记得第一次是送时光瑞发烧,当时送他来的正是这家医院,再之后,便是更多更深的回忆。他曾经在这里陪着韩东野住院,那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日子,匆匆间,他见过了很多人,亦尝过了很种情绪;还有,他自己竟也曾住过这家医院,那是刚从日本回来,便就是在这里醒来,说起来,那时也是他与苏云澜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烧的厉害,脑子都烧糊涂了,竟以为他是梦中人,还好没有真的对他做些什么。

他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走。这家医院的私密性很好,当然收费也极其昂贵,当时送时光瑞来这里,就那一次,竟把自己大半年的积蓄都花光了。

陈章走过一个转角,一路想着以前的事情,眼睛无意识地往前看去,眨眼间,竟好像看到了时光瑞的身影。

不太对。

陈章觉得有些奇怪,便轻轻跟了上去。

果然是他。

陈章想,似乎已经许久不见时教授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连上一次在哪里见面都忘记了。而以前对他的那种偏颇厌愤的情绪,似乎也早就随着不再见面而逐渐消磨淡掉了。至于他,估计也早就不再记得曾经态度坚决地纠缠于自己的事情吧。

所以还是不要再见面为好,如果不小心遇见了,也应该不过是只有尴尬罢了。

这样想着,陈章却依然继续跟了过去。

因为看着时光瑞的背影,他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加消瘦,衣服下面的皮肤亦更加苍白,越发显得没有人气,却依然是一副正装打扮,职业西装,无框眼镜。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行走间好似充满了说不出的孤措与茫然。陈章跟在他身后,他也并未发现,一个人孤独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等他消失在一扇门后,陈章才现出身来,抬首看去,只见那扇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心理科。

陈章心内一紧,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静静离开去往苏云澜处了。

等到回去的时候,陈章又独自一人去了那个科室,刚好遇到里面的医生下班往外走。

陈章想了想,没有上前去询问时光瑞的事情,回去的路上却听到几个护士在小声交谈。

“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个病人,长得好帅啊,听苏医生说人家是金融家,巨有钱,年轻未婚,连女朋友都没有,真是超想嫁给他!”

“呵呵,有钱又怎么样呢!一定是亏心事做多了,否则怎么会来这里看心理医生?那些有钱人啊,大多心理有问题,别管长得多帅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怎么会!什么心理有问题?!苏医生说他只是有忧郁症倾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陈章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走出医院,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坐了一段公交车,眼看便快要到家了。

陈章看着手上拿了一路的手机,还是忍不住点开了那个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这使得陈章内心更加犹豫。

“我是陈章。”

“……我,我知道。”那声音有点沙哑,不过听起来却也是平静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章想,还是快点挂掉电话吧。

但他又多问了一句:

“最近还好么?”

“啊,我??我很好……你呢?”

时光瑞的声音开始显得有点慌乱。

陈章想,他可能是觉得尴尬吧,因为以前做过的那些蠢事。还是赶紧挂了吧。

却听那边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句:

“我很想你……”

陈章愣了一下,又听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很想,很想见你……”

陈章愣着,无意识地回了一句:

“好啊。”

却突然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

陈章瞬间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想电话是不是断线了,便又听到那边语速极快地说:

“好?好!不,等一下……你在哪?我,我去找你!”

“等等……”他现在要来?

“没有,陈章,我没有,我没有偷拍你,也没有让人跟踪你,我没有做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章,”时光瑞着急而语无伦次地说,“陈章,你听我说,你不要挂电话,我真的没有,真的,我不烦你,你,你听我说??”

面对着这样的时光瑞,陈章内心忽然泛起一种不同与往日的波澜。

?

“我在听。”他说。所以你慢慢说,不用慌。

然而感觉到陈章的耐心,时光瑞却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唯有哽咽卡在喉咙,“我,我??”

陈章说:“好,我快要到家了,你来吧。”

陈章说:“我等你。”

陈章握着手机,等对方先挂掉电话,然而他等了好久,等到已经走到楼下,也没有听到对面挂掉电话,他忍不住轻声问:

“怎么了?你还在么?”

“没有,没事,再见。”

时光瑞慌慌张张地说,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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